收藏者魯玉苗展示8塊南紅瑪瑙石,最小的拇指大小的那塊,估價為1.8萬元。
在九口鄉(xiāng)山頂,彝族人三兩結(jié)伴,等待城里的商人上山選料。
在四川省美姑縣,山里人為了尋找瑪瑙挖了大量的深坑,土地大面積塌陷,植被消失。A20-A21版攝影/新京報記者賈鵬
近日,一則關(guān)于“南紅瑪瑙”的消息,將大涼山里一條“灰色產(chǎn)業(yè)鏈”展現(xiàn)在外界面前。
四川大涼山美姑縣,山里人成群結(jié)隊攜帶工具,挖出數(shù)十米深的“巨坑”,盜采瑪瑙原石。
南紅瑪瑙,古稱“赤玉”,質(zhì)地細膩油潤,因稀缺而成珍品。
2009年起,涼山州美姑縣發(fā)現(xiàn)的新礦床,讓“南紅”重新回到各路資本的視野,原石價格從最初的幾十元一斤,漲到現(xiàn)在的幾十元一克,一塊拳頭大小的精品原石價格近百萬,6年間幾乎瘋漲數(shù)百倍。
紅色的石頭,改變了一批追逐者的命運。
鑒定玉石的專家參加各種節(jié)目推廣南紅瑪瑙,令其價值成百倍增長;倒賣瑪瑙的商人,完成了原始資本積累,在業(yè)界也登堂入室,從江湖踏入廟堂;在深山中挖掘南紅的彝人,很多都放棄了祖輩耕種的農(nóng)田,有些人暴富,有些仍在為生計發(fā)愁;暴富的人染上毒癮,挖礦的人命喪土石。
他們只在意暴利,并不在乎對環(huán)境生態(tài)的破壞,于是,被挖出的巨坑,隨著漸漸降低的地平面,呈現(xiàn)在眼前。
張宗文遇上麻煩了。
根據(jù)西昌市一家KTV門口的監(jiān)控錄像顯示,5月26日晚8時55分,兩名男子先用手電筒逐個探照路邊停著的每一輛車,最后站在了張宗文的車前,先是撒了一泡尿,看四周無人,掏出一把一尺來長的改錐,撬開副駕駛的車窗,拎走了張宗文的黃色手提包。
事后人們猜測,也許兩個人只是看中了這款包,并不知道包里裝著什么。包里裝著42塊頂級包漿雞血石,總價值360萬。
這些石頭是南紅瑪瑙。
不只張宗文被盜,一周后的6月4日凌晨,從北京來西昌做瑪瑙生意的張海,位于瑪瑙城的店鋪被洗劫一空,損失超過1000萬。
“他是用我兒子的書包把瑪瑙背走的,一塊不剩?!鳖D了頓,張海糾正道,“剩了一塊最不值錢的,幾千塊,應(yīng)該是不小心掉下的?!?/p>
當?shù)厝藞孕?,連續(xù)兩起盜竊案,與南紅瑪瑙身價暴漲脫不了干系。
“瘋狂的石頭”
很多時候,南紅瑪瑙哪怕是原石的身價,都以千、萬為單位。
6月4日清早,西昌市海門漁村的南紅瑪瑙城里,百余米長的“十”字形主街上已經(jīng)擠滿了“選料”的商人,雜亂的口音告訴別人,他們來自全國各地。
這是國內(nèi)南紅瑪瑙交易量最大的市場,幾乎每天都要擠進五六千人。
街道兩邊的商鋪里,售賣著加工成雕件和首飾的成品,門外地攤上,攤主擺放著未經(jīng)雕琢的石頭,其中大多數(shù)被切開,露出鮮紅的肉身。
一處地攤前,一名男子用強光手電,頂在一顆蛋黃大小的石頭表面,光暈沿著手電邊緣擴散成一圈。
再把石頭湊近,反復摩挲、端詳后,男子判斷這應(yīng)該是塊成色還不錯的南紅瑪瑙。一番討價還價,男子最終花了1800元。
他絲毫不擔心買貴了—在幾家商鋪,同樣大小的雕件能賣到18000元,即使幾顆直徑不足1厘米的瑪瑙串成的手鏈,也要8000元。
“1萬多的雕件不算貴?!蔽鞑写鬀錾浆旇幕瘏f(xié)會副會長魯玉苗說,此前最著名的產(chǎn)地在云南保山,因其產(chǎn)地而得名“南紅”。
2009年,涼山發(fā)現(xiàn)南紅瑪瑙,按照色彩優(yōu)劣,分為錦紅、櫻桃紅、柿子紅、玫瑰紅等等,因為少有裂紋和雜質(zhì),被看做比保山南紅更好的上等料。
媒體報道見證了南紅瑪瑙身價逐年走高的軌跡。
2011年3月,一篇《稀世之珍,南紅歸來》的報道提到,國內(nèi)首次高規(guī)格南紅瑪瑙展,在北京國際珠寶交易中心亮相,這成了高端南紅瑪瑙重回市場的起點。
一年后,一名古玩商在重慶市文化宮展銷南紅瑪瑙時,30余件作品在三天內(nèi)被搶拍一空,最貴的一件達5.8萬元。
2013年,原本1公斤只有幾百元的南紅瑪瑙,在產(chǎn)地涼山最低也要3千元,高的可達3萬元。
外界感嘆,十年間價格上漲千倍,南紅瑪瑙成了“瘋狂的石頭”。
“紅透了”的背后
當越來越多的山里人出現(xiàn)在張宗文的店鋪前賣石頭時,他的命運發(fā)生了轉(zhuǎn)變。
2009年,張宗文還在西昌做觀賞石的生意,門店冷清。有幾次,地攤前不斷來往的外地商人引起了他的注意,不起眼的石頭5塊錢一斤,一天就賣光了,后來石頭漲成了5塊錢一塊,選料的商人仍然每天都有。
“這石頭不一般?!睆堊谖臎Q定把資金投入到南紅瑪瑙時,價格又漲了:他花了不到5萬塊錢,買了11塊石頭。
“玉石生意就是這樣,三年不開張,開張吃三年?!睆堊谖幕貞浰斋@的第一桶金,2012年,一名深圳老板通過朋友找到他,想買幾塊南紅瑪瑙,張宗文正帶著老婆孩子在外地度假,讓朋友領(lǐng)對方去選料,沒多久朋友來電話,說賣了6塊石頭,問賣了多少錢,“朋友說,二哥,錢有點多,175萬?!?/p>
張宗文立刻開車趕回西昌,“接過錢我都傻了,沒想到石頭能賣這么貴。”
有人肯出錢,自然有人愿意宣傳。
在胡飛燕看來,南紅瑪瑙價格的飛漲,并不是空中樓閣。
“它是回歸,不能說是瘋漲?!焙w燕是南紅專業(yè)委員會秘書長,“為什么你喝咖啡的時候要到星巴克,因為它的品質(zhì)和魅力吸引你。一塊鵝卵石賣你1萬塊錢,你買嗎?”
中國文化信息協(xié)會南紅文化專委會主任孫力民,更相信南紅價格一路高漲是因為文化底蘊,他說南紅流傳了千百年。徐霞客曾在文字中記載,云南保山的南紅每斤2錢,易碎的每斤1錢,“在明朝就已經(jīng)有南紅的交易了?!?/p>
孫力民說,清朝時南紅瑪瑙多是皇家貢品,或用于做官帽上的頂珠,因為少在民間流傳,被看作稀世珍品。
“物以稀為貴”,孫力民說,1972年時,南紅瑪瑙的毛料每噸也能賣1500元,“當時一個正處級干部的工資才30塊錢?!?/p>
在文化價值和資源稀缺之外,劉仲龍不否認南紅價格上漲,與人為推廣有著直接關(guān)系。
劉仲龍,涼山南紅發(fā)現(xiàn)者之一,如今從事高端南紅的設(shè)計,他出版了介紹南紅瑪瑙的書籍,并頻繁地出現(xiàn)在媒體上。他說,節(jié)目做完后,當時還沒過完年,很多玉石商人就已經(jīng)去涼山尋找礦點。
孫力民還記得四五年前,拿著石頭苦苦哀求別人,跟他們說這個東西值幾萬塊,沒人信他的話。
“我一個人和十個人說很費力,如果同時和成百上千個人說呢?”孫力民參加過好多次電視臺的節(jié)目,所有費用都是他自己承擔,“他為了推動南紅做了7部電視片,自己花了好幾百萬。”胡飛燕記得。
血色南紅
每隔四五天,西昌商人??刀家趦傻亻g跑一個來回。
山頂遍布著數(shù)不清的瑪瑙礦,礦井頂端是兩米見方的開口,山里的彝族人用鎬豎直挖下去。??嫡f,表層的瑪瑙原石這些年早挖光了,為了尋找新的礦藏帶,當?shù)厝死^續(xù)向下挖,很多坑深達10多米,沒有一絲固定,“發(fā)現(xiàn)了瑪瑙,他們就橫著挖,很多礦就是這么塌的?!?/p>
塌礦死人的事,在九口甚至美姑已經(jīng)不算秘密,“幾乎每隔一段時間,就會塌一次,塌一次就要死幾個人”,好幾名在美姑生活的漢族人說,最嚴重的一次在農(nóng)作鄉(xiāng),七個人被埋在里面,全死了。
九口鄉(xiāng)的礦區(qū),最大的塌陷有兩三個足球場大,光禿禿的塌礦區(qū)里仍然留著挖礦的鎬頭和手推車。??嫡f,即使家里死了人,其他成員仍然會繼續(xù)從事挖礦的營生,他們不清楚塌礦區(qū)不能再挖的道理,只清楚瑪瑙能賣很多錢。
張宗文承認,南紅走俏的最大受益者,就是最初進入這行的商人。他說,自己花200元買下的一塊南紅瑪瑙,去年賣了49萬;曾經(jīng)2.4萬買下的一塊極品南紅,重量只有500克,外界已經(jīng)出價到600萬,張宗文沒賣,“現(xiàn)在好石頭很少了,我要留下來?!?/p>
同樣是收藏者的魯玉苗從保險柜里取出8塊瑪瑙石,指著其中一塊巴掌大小的石頭,“900克,15萬”,然后又指了指最小的一塊只有拇指一般大的石頭,“1萬8。”
魯玉苗做過的最大一筆生意,是2012年在上海,賣了三四百萬,其中一塊500克的極品錦紅賣了50萬。
他說好石頭越來越少,讓大宗交易也變少了,即使是眼前的八塊,也算不上頂級?,旇С敲刻煊形辶耍鞑瞿霞t生意的有10來萬,“手里有精品的多少人?算上我、張宗文、曾朝志和張海,不超過10個?!?/p>
要新娘還是要毒品
爾仁木沙是從大涼山走出去的富人之一,他很早就挖瑪瑙了,如今把家人全部從九口接到了西昌。
他在市區(qū)買了房子,仍然做著瑪瑙生意,偶爾才回到山里,挑選自己看上眼的石料。有人說爾仁木沙掙了很多錢,這讓22歲的阿尤很羨慕,很多彝族少年十五六歲就結(jié)婚了,阿尤的年紀有些尷尬。在彝族,雙方族長按照女孩相貌和家族大小約定聘禮,從10萬、20萬到30萬不等,阿尤的女朋友需要30萬。
這讓阿尤很頭疼,他從前年開始收購同鄉(xiāng)的瑪瑙,再下山賣給城里的商人,最大一筆生意是7萬元,他算過,再干三年才能把聘禮錢掙出來。
“大涼山里的彝族,十代八代以內(nèi)都走得很近?!?8歲的井子偉機說,山里結(jié)婚不需要戀愛,也不需要結(jié)婚證,甚至姑舅親戚都能結(jié)婚,除非是相同姓氏。
井子偉機住在昭覺縣城,能夠說一口流利的漢語,他說很多山里人并不熱衷于讀書,甚至從未走出過大山,年輕人還會說一些漢語,年長者則永遠失去了和外界交流的工具。
井子偉機說,南紅瑪瑙出現(xiàn)這幾年,大山里有了一些千萬富翁、百萬富翁,其中一些人搬到了西昌,買了大房子;另外一些人仍然守在山上的土房子里,酗酒、賭博,甚至吸毒,“他們沒有花錢的渠道,任何刺激對于他們都是誘惑?!?/p>
九口的礦區(qū)上滿是碎啤酒瓶,對于挖瑪瑙的山里人來說,酒精是祛除恐懼與疲勞的良藥;中午時分,幾名男子圍坐在山頂?shù)钠降厣?,打著外人看不懂的撲克,每一輪的牌局結(jié)束,都伴隨著高聲的呼號和大把的鈔票。
19歲的吉克石且是九口的名人,他在山上有自己的礦,小小年紀已經(jīng)把家搬到了西昌,他已經(jīng)很長一段時間沒回山里了,最近一次在鄉(xiāng)里出名,是因為吸毒的傳言。
幾名彝族男子用生疏的漢語,努力試圖證明消息千真萬確。26歲的立立機惹絲毫不否認毒品在山里的蔓延,與危險相比,毒品對于吸毒者更像一種時尚,直到幾年前有人因為毒品染上艾滋病死去,人們才收斂了一些,“因為這個原因,我再不和他(吉克石且)接觸?!?/p>
餓漢的盛宴
比毒品更讓立立機惹擔心的,是當?shù)蒯槍Σ赏诂旇У慕睢?/p>
立立機惹已經(jīng)連續(xù)好幾天沒有進礦了,11日這一天,他和妻子守在山里,看見城里人上山,就湊上去小聲嘟囔著“爾瑪”(音,彝語“石頭”),然后從衣兜里掏出用塑料袋包裹的石料。
立立機惹挖了四年石頭,最好的光景時每月掙五六萬,他已經(jīng)好幾個月沒掙過這個數(shù)字了—去年夏天農(nóng)作鄉(xiāng)發(fā)生意外后,美姑縣打擊私挖盜采的力度更大了,十幾天前,執(zhí)法隊上山帶走了好幾個偷著挖礦的人。
其實早在2012年,美姑縣就已經(jīng)出臺禁令,整治南紅瑪瑙的私挖盜采。一名不愿具名的政府工作人員說,禁令依據(jù)的是礦產(chǎn)資源法,無論地上物歸誰所有,地下礦藏的所有權(quán)都屬于國家,“更現(xiàn)實的問題是,因為長期不合理的采挖,土地生態(tài)已經(jīng)被嚴重破壞?!?/p>
禁止私挖盜采的同時,為了不違背市場規(guī)律,美姑縣決定拍賣采礦權(quán),計劃今年上半年對九口鄉(xiāng)、瓦西鄉(xiāng)、洛莫依達鄉(xiāng)等瑪瑙礦區(qū)進行拍賣,但直到現(xiàn)在沒有絲毫進展。
礦權(quán)拍賣懸而未決,執(zhí)法與盜采尷尬地共存著。截至去年底,美姑驅(qū)逐了3萬名盜采者,但盜采仍然存在。
11日下午,執(zhí)法隊再次進山,與立立機惹遙望的一處山頭上,百余名采礦的山里人,像螞蟻一樣往山腳逃散。
“執(zhí)法隊每次來,他們就跑,執(zhí)法隊走了,他們再回來?!弊?嫡f,對于窮了幾輩子的山里人來說,金錢變得真實又觸手可及,土地與家園太遙遠,在財富面前不值一提。
大涼山人靠天吃飯,年復一年地耕種土豆、苦蕎,只有在個別海拔低的地方,才能種上玉米和水稻,一年到頭收獲的糧食僅夠糊口。井子偉機說,一些男人外出打工,年收入不到5千塊錢,“這回你該清楚,對于生活在這里的人,瑪瑙意味著什么?”
從江湖到廟堂
對于瑪瑙商人來說,南紅瑪瑙不僅意味著財富,更意味著品位和地位。
魯玉苗說,自己曾經(jīng)也是縣城里的普通人,因為南紅瑪瑙,當上了協(xié)會副會長。他喜歡結(jié)交文化人,尤其是喜歡鑒賞玉石的。
張宗文收了78個徒弟,有官員也有富商,14個徒弟在瑪瑙城里開門市。
拜師要交2萬元,有人說不該收費,張宗文解釋,拜師拜的是眼力,“當初我想花錢都找不到人學,買石頭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錢?!?/p>
張宗文賭過石頭,沒開口的原石擺在眼前,感覺里面是瑪瑙就買下來,他花了17萬買了六塊,當中切開,全扔了。
6日中午,一名男子抱著塊一斤多重的原石,到張宗文的店里請他“合賭”,“賣家要50萬,我覺得可以搞”,張宗文用手電照了幾下,不動聲色地還給他,“不透光,要是‘烏加瑪’(烏石與瑪瑙混合料)就慘咯。”張宗文有自己的山莊和會所,但他說對于石頭,早過了沖動的階段。
聲望的累積讓這些商人得到了額外的社會地位。不久前,為了傳承南紅文化,展示南紅藝術(shù),隸屬文化部的中國文化信息協(xié)會,成立了南紅文化專業(yè)委員會,張海、曾朝志、張宗文都被邀請去北京參加成立大會,張海和曾朝志被選為委員會副主任,張宗文是副秘書長。
張宗文說,南紅瑪瑙確實該有統(tǒng)一的標準了,相同的石頭在這幾個人手里能賣個好價錢,別人賣,人家未必信得過。
2013年西昌建成新的南紅瑪瑙城后,江蘇、北京、河南、廣東的商人陸續(xù)來開店,每天的交易額平均100萬,但在張宗文看來,小商戶們加起來,也沒有他們幾個人的營業(yè)額多。
不只在西昌,在全國大宗交易也是如此。6月2日,北京潘家園舊貨市場舉辦南紅瑪瑙精品展覽,組織者薛紹東說,參展商只有三家,但一周的交易量也達到了幾十萬。
“成交量并不理想,今年整個市場都不景氣?!痹谘B東看來,市場不景氣的原因可能是反腐,也可能是股市,但一定不是曲高和寡。
張宗文看著面前的半杯竹葉青,“就像這杯茶,(價格)離頂點還早呢?!?/p>
盡管認同劉仲龍和孫力民的看法,但張宗文和其他商人一樣,每天思考著如何將手中的囤貨賣出去,和文化與歷史價值相比,讓石頭“流通”下去才是他們眼中的頭等大事。
就在九口挖掘瑪瑙的人把原石運到西昌時,一些商人又把目光聚焦在美姑縣大橋鄉(xiāng),聽說那里有更好的南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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