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家網球隊前教練：記憶中胡娜沒有向我道過歉

　　2014年11月18日，北京建國門外國際大廈，胡娜的畫作展覽正在二層舉行。

　　一個月前，78歲的國家隊前網球教練沈建球的手機響個不停，看著手機上陌生的“四川號碼”，沈建球按下了接聽鍵，“沈教練，我是胡娜。”

　　對教練沈建球而言，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電話，來電的是曾經的弟子、原中國網球名將胡娜?！八F(xiàn)在是畫家，告訴我她來北京開畫展，問個好?！钡珜Α昂仁录钡漠斒氯松蚪ㄇ蚨?，“這是我第一次接到她從國內給我的電話?！敝劣谄渌?，沈建球還沒有等到想要的答案。他在接受中國青年報記者專訪時表示，“在我記憶中，她沒有向我道過歉，但基于修養(yǎng)我原諒她，可并不代表她沒錯。畢竟，她造成了政治事件，應該反省?！?/p>

　　1982年夏天，出生于網球世家的四川隊隊員胡娜代表中國網球隊赴美參加聯(lián)合會杯，卻在第二輪比賽前，為能征戰(zhàn)職業(yè)網壇而消失在舊金山。8個月后，她向美國當局申請的“政治避難”獲準，導致中華全國體育總會停止了中美當年的雙邊體育交往，此事成為1979年中美建交以來，雙方第一次出現(xiàn)的嚴重外交沖突。

　　1979年，我國恢復了在國際奧委會的合法席位，中國體育的各個項目也恢復了單項職業(yè)比賽。1981年，中國第一次參加在日本東京舉行的、有32個國家和地區(qū)參加的聯(lián)合會杯，便進入16強。因此，1982年的這項重量級賽事被國內寄予很高希望。因出色的競技成績，胡娜和隊友余麗橋、王萍和李心意集體出征，外交部國際司歐美處處長金恕被臨時調派擔綱領隊，而主教練正是1974年和1978年兩屆亞運會女隊的主教練沈建球。

　　那一夜，她消失在舊金山

　　距離舊金山市僅70英里的圣塔克拉拉，一個矮式的花園酒店，胡娜和李心意的房間被安排在一樓。對陣原聯(lián)邦德國隊的那天早上七八點鐘，因隊里有“集體行動”的要求，沈建球需要等齊隊員一起去餐廳吃早餐，金恕則去組委會遞交出場名單。等了10多分鐘，就是不見胡娜，沈建球便和其他3名隊員“邊吃邊等”，一直到金恕返回住地，胡娜還沒來。

　　沈建球依然記得那個7月的慌亂早晨，推開房門，“床鋪沒有翻動過，皮箱什么的都在，什么都沒帶走。”但他至今都不知道的是，胡娜當晚確實沒帶任何行李，除了一個冰桶。

　　“半夜還在外面，如果領隊或隊友看見了好解釋?！焙仍诮邮芘_灣媒體采訪時透露，酒店走廊的盡頭有一臺制冰機，冰桶成了她合理的“道具”。深夜12點，趁隊友李心意睡著，胡娜提著冰桶向酒店后門徑直走去，結果“一路都很順利”。

　　事實上，胡娜“出走”并非一時興起，在頭一天作為一號種子對日本隊兩連勝后，她便決心比賽后要留在美國，對陣原聯(lián)邦德國隊前夕，領隊開會通知，如果輸了球，隔天就要返回中國，這讓胡娜確定了時機，“這是最后的機會?！?/p>

　　胡娜對于美國職業(yè)網球的向往，早在16歲便播下了種子。這在她的自傳《胡娜的靈性對畫》中被形容為“潘多拉的魔盒打開了”。從7歲被外祖父溫嶺（中國網球元老）發(fā)掘出網球天賦起，胡娜接連在國內以青少年的身份斬獲多項成人組賽事的冠軍，隨著目標的不斷實現(xiàn)，國際舞臺成了她最終的目標，“我的夢想是進入WTA排名前20”。1979年，胡娜隨中國網球隊訪問美國，在那里，她第一次見到洗衣機、自動發(fā)球器等先進設施，首次體驗和國內“洗一次澡用水量控制在一臉盆”截然不同的“淋浴”。但最讓她震撼的是站在中央球場看臺最高層，觀看世界第一的美國女選手艾芙特的美網比賽，盡管“球場已經變成豆腐干那么大小了”，但胡娜依然感嘆，“這是多么令我羨慕的時刻啊”。

　　打職業(yè)比賽，與世界最好的選手同臺較量，胡娜本以為這個夢并不遠。因為在美期間，世界知名網球教練布雷頓便看中了胡娜的網球天賦，表示愿意贊助她征戰(zhàn)職業(yè)賽?！拔腋嬖V他，要給中國網球協(xié)會寫信，但寫到我19歲，也沒有任何消息?！焙葘χ袊嗄陥笥浾弑硎荆斑\動員常常受傷，說不定哪天就退役了。19歲已經有很大的危機感了，再不努力，打職業(yè)賽的夢想就只能是泡影?！?/p>

　　于是，32年前的那個深夜，從飯店后門離開的胡娜，坐進早已在停車場等候的朋友車中，“邁出了人生最艱難的一步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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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胡娜當年在網球賽場上。

　　4個字，演繹成政治風波

　　“政治避難”，當沈建球聽到由胡娜律師轉達的這4個字時，“頭都炸了”?；貞浧甬敃r的情況，沈建球不由得加快了語速，“我們正在找她，大會官員就來敲門，說她的律師打電話說，胡娜很安全，別再找她了。”于是，人心惶惶的中國隊稀里糊涂地輸給原聯(lián)邦德國隊，且放棄了之后的安慰賽，匆匆返回舊金山。

　　因廣東粵劇團赴美，中國總領事館的招待所已經客滿，沈建球一行只能入住黑人區(qū)的酒店，這一夜，大家輾轉難眠，但壞消息才剛剛開始。第二天早上，吃早餐的小店里，沈建球看見鄰桌留下的早報，頭版頭條配了很大的照片，“中國網球運動員胡娜要求政治避難”，金恕馬上向總領館匯報，“他是歐美處的老處長了，聲音都是顫抖的?！鄙蚪ㄇ蚧貞?，他們的緊張被官員一眼看穿，“你們不要緊張，這樣的情況不是沒有先例?！钡钪?，“申請政治避難”卻是頭一遭。

　　沈建球的擔心成了現(xiàn)實。從胡娜申請政治避難的那一刻起，中國就不斷與美方展開交涉，并發(fā)生了長達8個月的糾葛。胡娜的申請甚至被移交至白宮，美國國務院高調介入，敦促盡快批準胡娜“政治避難”的申請。1982年9月，鄧小平在會見美國前總統(tǒng)尼克松時曾表示，“胡娜這件事不解決，中國今后還敢派什么人去交流？”并在第二年表示，“這是一個危險的先例，會引發(fā)連鎖反應，送胡娜回國是上策，讓胡娜留在美國讀書是中策，給予政治避難則是下策。”可惜，美國方面在1983年4月4日，正式宣布批準胡娜“政治避難”的申請，4月7日，中國正式宣布停止當年中美兩國的體育交往。

　　在中國，胡娜被視作“叛逃者”，而她“叛逃”的目的——打職業(yè)賽，也在中美雙邊的你來我往中一度擱置。沒有合法居留身份的8個月，胡娜不能在公開場合露面，一旦被移民局發(fā)現(xiàn)，她將被遣返，“我不能冒這個險?！焙仍谧詡髦信?，不能打球，她開始瘋狂地吃冰淇淋來排解情緒，4個月后，她胖了10公斤。

　　剛到美國時，胡娜只會用英語說“謝謝”和“早上好”，為了重啟職業(yè)生涯，她去圣地亞哥大學上語言課，“林青霞曾經在那邊讀過書。”胡娜對記者提起，然后，她便在臺灣一企業(yè)的支持下，開始了一個人扛著所有裝備走遍歐美打比賽的生活。

　　“我從小就很獨立。”但胡娜依然會羨慕擁有龐大團隊的李娜，“她有教練和按摩師等等，很幸福?！倍斈瓿怯錾戏浅Ｖ匾谋荣?，胡娜才會精打細算地請個教練，“費用很高，要負責旅費，每天還要付錢。而且當年比賽的獎金很低?！彼运拇鬂M貫為例，“冠軍也就是三四萬美元。”在她初征職業(yè)網壇的階段，看到過日本隊帶著電飯鍋、扛著大米參賽的情景，胡娜苦笑著說：“我只能看到什么吃什么，肯德基、麥當勞，隨便。”

　　對胡娜而言，一切的決定和苦楚都是為了以“CHINESE GIRL”（中國女孩）的名義站上中央球場，“我站上去過很多次，每次只要聽見有人用中文為我加油，我就覺得親切。” 她在賽場上的突破受到不少留學生的支持，“他們還會請我去家里吃火鍋?！痹谀嵌螝q月中，即便獨處已成習慣，但孤獨的感覺仍會蔓延，尤其當傷病襲來的時刻。WTA單打成績是75勝97負，雙打是45勝67負，最好成績進入過溫網第3輪，為了這些成績，胡娜的肩膀、腰和膝蓋都有不同程度的傷病，“肩當時已經痛到抬不起來，要動手術?！贬t(yī)生的建議意味著胡娜要休息兩年，再從沒有任何排名重新開始，1992年，29歲的她選擇退役，學習經營管理延續(xù)網球生命。

　　而此刻的沈建球，早已從國家隊被調回地方，成為一名業(yè)余教練?！皬膶I(yè)到業(yè)余，就像被貶到西伯利亞去了?！鄙蚪ㄇ蚧貞浾f。

　　關于胡娜的新聞，沈建球一直保持關注，知道她在臺灣做青訓，培養(yǎng)出臺灣名將詹詠然；也了解她做解說，不時還會聽一聽。這種不算明晰的關聯(lián)總會不時提醒著沈建球，他眼中那個女孩當年的“年少無知，上當受騙”，不僅改變了她個人的生活軌跡，同樣改寫了別人的人生。而讓人唏噓的是，此前已兩次赴美的胡娜已經受到美國方面的關注，對方伸出橄欖枝，提出幫助她訓練等條件，在當時的國際形勢下，這樣的“重視”讓原國家體委在派胡娜出征前曾權衡再三。據沈建球回憶，當時一名相關領導甚至專門叮囑胡娜的家屬幫忙做工作，最后，為了中國隊的成績著想，還是“冒了風險”。

　　從美國回到北京后，領隊金恕和當年進行政審的領導被要求寫檢查，胡娜的室友李心意被取消了參加亞運會的資格，而沈建球同樣無緣亞運會，且從國家隊回到了地方?！拔襾嗊\會的證件都準備好了?！鄙蚪ㄇ蛴行o奈，“國家隊不用的人，地方上敢用嗎？”此后，他便開始了業(yè)余教練的生活，“希望還能培養(yǎng)出世界水平的選手?！钡谒洃浿校摳偧寄芰?，“我?guī)敲炊鄧谊犨\動員，胡娜依然是最好的?！敝皇菍τ谒白穼ぞW球夢”的結果，沈建球依然重重地用了“叛逃”二字，“至少，對任何中國人而言，不愿再看見有第二個胡娜吧?！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