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月27日,田偉冬駕車帶著懷孕的妻子去西湖游玩,其母親說,兒子出獄后一度性格孤僻,不與任何外人交流,一年后才逐漸適應。家屬供圖
田偉冬家的4層小樓門前,仍掛著去年結婚時的彩燈。心形的花環(huán)里,寫著“田偉冬謝愛妻”。新京報記者 朱柳笛 攝
■ 人物簡介
入獄前,田偉冬,21歲,飯店廚師;陳建陽,20歲,賓館門衛(wèi);朱又平,20歲,軋鋼廠工人;王建平,19歲,水電工人,田孝平,剛滿18周歲,還沒找到正式工作。
1995年,杭州市蕭山區(qū),在缺乏作案工具、指紋證據(jù),主要依賴口供的情況下,這5名青年,被斷定為兩起搶劫、殺人案的兇手。4人被判死緩,1人被判無期徒刑。
這場冤案終結在2013年7月2日,浙江高院開庭再審,5人被當庭宣判無罪。
現(xiàn)在,距離最晚獲釋的王建平出獄,也整整一年了。
“咔嚓一下,人生被截掉一大塊,縮短了?!?/p>
說這話時,田偉冬臉上還帶著驚恐。
他們都還沒能走出過去18年間被稱作“罪犯”的陰影。
如今,蕭山案的“五青年”都已接近不惑之年。
盡管獲得了高額的國家賠償,但如何忘記過去、生活在當下、規(guī)劃未來,對他們而言仍是一個又一個難解的謎題。
人人都說四十不惑,但面對現(xiàn)實,他們卻更加困惑。
烙印
除了家人誰也不信任
4月24日,田偉冬坐在咖啡館里,表情平靜。
他考了駕照、買了新車、結婚生子,學會了使用智能手機,出獄后的田偉冬和其他4人一樣,正努力彌補錯過的日子,邁入新生活。
但18年的牢獄之災,仍然是他們記憶的禁區(qū)。
田偉冬更愿意回憶出獄那刻的感受:“就像從墳中爬出來。在里面很壓抑,出來卻瞬間失重。”
2013年1月11日,監(jiān)獄門外,刑滿釋放的他和妹妹抱頭痛哭,然后恍惚地回家,從大門口直徑將近一米的火盆上跨了過去,預示著擺脫晦氣。
新生活卻甩不掉監(jiān)獄里的烙印。
恰逢梅雨季節(jié),蕭山多雨潮濕,連續(xù)4天,每天凌晨3點,脊椎骨的劇痛把田偉冬驚醒,這是在獄中落下的病痛。
今年4月27日,穿戴整齊、鼻梁上架著眼鏡的田偉冬,開車帶著懷孕的妻子去西湖游玩。
盡管西湖距他家僅50多公里,但這是他刑滿釋放15個月后第一次去。
母親陳君(化名)說,兒子剛出獄時性格孤僻,不愿邁出大門一步,拒絕與任何外人交流,一年后才逐漸適應。
比田偉冬晚一個月出獄的朱又平,拽出監(jiān)獄里的各種印記,書信、證書、衣服,全部撕碎,摔進垃圾桶。
他決計不再回憶,想徹底告別過去,為噩運畫個句號,但還是時常在夜里被噩夢驚醒。
監(jiān)獄是長明燈,晚上睡覺不關燈。朱又平回家第一晚,輾轉反側,關燈太暗,開燈又太亮。床頭燈開開關關好多次,凌晨3點才睡著,5點不到就起來了。
4月26日,飯桌上,田孝平呼呼地扒拉著米飯,午餐只花了兩分鐘。他說這是在里面(監(jiān)獄)養(yǎng)成的習慣,想改都改不了。
王建平曾在新疆服刑,想起當時“烈日下,每天跪在地里摘棉花,一頓只能吃兩個酸饃饃”的情景,這位倔強的中年人還是會忍不住掉淚:“我最好的時光就這么過去了。”
這5人中,田偉冬是減刑最多,最早刑滿釋放的人。“誰不想早點出去,只要有機會就會抓住,拼命表現(xiàn)?!碧飩ザ忉屪约寒斈甑臓顟B(tài)。
在他看來,人性的多面在監(jiān)獄里已發(fā)揮到極致,這也致使他刑滿釋放后,不再信任除家人之外的任何人。
他說他不適應城市,太多新鮮事物需要去重新學習。第一次站在ATM機前,他精神高度緊張,生怕它吞進銀行卡后再不吐出來。
18年留給5個人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創(chuàng)傷,屈辱、壓抑、順從。走出牢獄之災,他們都承認,脾氣變得暴躁,怒起來很難控制。
他們倒不避諱談論感情,這5人中的一位,因為這種脾氣給婚姻帶來麻煩:和新娘辦酒席才兩個月,他們就爭吵不斷,最后迅速離婚,潦草收場。
“經(jīng)歷這磨難,你就知道,烙印永遠跟著你?!彪x婚者垂首沮喪。
逃離
怕孩子聽到父親蹲過牢
每天清晨6點,陳建陽會被蕭山小城的喧鬧聲吵醒。
18年間,房子和街道變了模樣,這片中國縣域經(jīng)濟最為活躍的地域,如今讓他熟悉又陌生。
睜開眼的一瞬,他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:“今天要做什么?”
答案永遠只有一個。
暫時沒工作,不用按時上班,除了和4位獄友碰面,聊天喝茶,陳建陽幾乎沒有其他交際。
他們頻繁約見,交流前一晚失眠、做噩夢的經(jīng)歷。
“一天”總覺漫長,臨睡前,第二個念頭像是如約而至:“人生還來得及嗎?”
很多個夜晚,即將迎來40歲的陳建陽總是自問,他擔憂、整晚失眠,循環(huán)往復。
一早一晚的這兩個念頭,成了他的心病。
半年前,他索性離開了老家歡潭村,搬到蕭山區(qū)的中心地段居住。
他將另一個逃離的理由歸結為錢。
2013年2月,陳建陽獲假釋,5個月后,宣判無罪。再后來,他拿到了一筆國家賠償金,來探視的親戚朋友擠滿了陳家那棟有二層半小樓的院子。
在陳建陽看來,那些嘴邊的關心,說著說著就落腳到“錢”字上:“國家到底賠了你多少?”
賠償款的具體數(shù)目,陳建陽不愿透露。“社會上傳言很多,村里說賠了我們幾千萬,完全和事實不符?!?/p>
根據(jù)國家賠償?shù)挠嬎愎?,媒體曾保守估算,陳建陽等5人將可能獲得總計超過530萬元,這也會創(chuàng)下國家賠償?shù)募o錄。
530萬,陳建陽對此只是含糊帶過:“差不多吧?!彼幌胱尨蠹抑魂P心賠償:“再多的錢又怎樣?我父親說過,就算賠我再多他都不接受,唯一可以接受的,是賠給他一個十二三歲的孫子?!?/p>
在朱又平看來,老家是必須要離開的。他擔心孩子在這里長大后,有人提及他的往事。即便他是清白的,也不愿孩子知道自己有個蹲過大牢的父親。
“這是以后可預見的、一定要面對的東西?!敝煊制秸f。
家鄉(xiāng)可以逃離,但逃不開的,是未來的生計。
危機
應對中年危機經(jīng)驗值為0
“你覺得我心理年齡多大?”陳建陽問。
他始終覺得他們5個人即將邁入四十歲的軀殼里,包裹著和年齡不匹配的心理狀態(tài)。
“我們也會遭遇中年危機。”陳建陽說,但比起同齡人,在應對家庭和事業(yè)遭遇的危機時,他們的經(jīng)驗值簡直為0。
田孝平的父親患了癌癥,醫(yī)院宣告已沒有必要救治,他把父親從醫(yī)院接回家,照顧老人最后的時日;王建平的爸爸剛剛做完開顱手術,生活也難以自理。父輩相繼出事,讓他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緩過勁來。
“這些事,同齡人都有可能會遇到,但放到我們身上,就覺得生活更加不易。”陳建陽說。
剛出獄時的田偉冬還曾滿懷希望,憑一技之長找份工作,證明自身的價值。
在監(jiān)獄服刑時,他曾經(jīng)過幾個月的短暫培訓,后被調入衛(wèi)生站做護工,“幾乎是拿著聽診器,聽見同監(jiān)獄的犯人心跳停掉?!?/p>
但這項經(jīng)歷并沒給他的求職帶來加分。
他在監(jiān)獄里還參加了成人自考,讀了物流專業(yè)。出獄后,他研究了快遞公司和電商的物流,卻發(fā)現(xiàn)在獄中學習的理論和實際完全不符,還是得從最基層的快遞員干起。
快40歲了,還得和20多歲的年輕人競爭,想到這,他放棄了。
陳建陽倚仗的是那筆國家賠償金,他想到了創(chuàng)業(yè),把目標定位在機械加工廠。
他覺得自己有行業(yè)經(jīng)驗。
陳建陽曾在浙江省第六監(jiān)獄服刑,這里素以關押重刑犯聞名。他曾是監(jiān)獄機械加工車間的操作工?!霸诹魉€上我是一把好手,比別人要熟練得多?!敝v到這兒時,陳建陽臉上露出少見的自信。
但因為脫離社會多年,他對市場缺乏判斷,拿不準方向。
帶著疑慮,他向曾采訪過他的記者咨詢,對方說:“這已經(jīng)是夕陽產(chǎn)業(yè),要投資最好謹慎些?!?/p>
從陳建陽的老家歡潭開往蕭山的公車上,沿途能看見林立的機械加工廠,但都已破敗衰落,陳建陽憂心忡忡。
果然,開業(yè)3個月,經(jīng)營一直沒起色,廠子最后被迫關門,賠了一筆錢,留給陳建陽的,是一片擱置不用的老舊設備和廠房。
他倍感挫折?!耙幌聸]了信心?!彼抢X袋說,“除了這個,其他我什么都不會?!?/p>
選擇
高不成,低不就?
折騰過后,陳建陽和兄弟們琢磨,怎樣使用賠償金,能為今后的生活提供永久的保障。
此前,蕭山案工作組和他們協(xié)商的結果是,經(jīng)過5人同意,直接扣除一部分國家賠償金,以低于市場價的價格,置換蕭山的一套房產(chǎn)和一間商鋪。
按照工作組的說法,這套房產(chǎn)和商鋪發(fā)展前景良好,兩三年后即可出租使用,保證每個月有一定的收入來源。
但陳建陽和朱又平的一致看法是,這點國家賠償金,相對蕭山的經(jīng)濟水平來說,并不算高。
其實早在今年3月,獲知兩張案當事人拿到國家賠償金時,朱又平連手機都沒帶,就動身前往安徽歙縣七川村——張高平和張輝叔侄的家鄉(xiāng)。
“因為有同樣的經(jīng)歷,我想認識他們?!敝煊制秸f。張氏叔侄熱情地接待了同命之人。
朱又平更多的關注,其實在“兩張”的國家賠償金上,究竟賠了多少?為什么這么賠?
此后,蕭山案國家賠償啟動,當?shù)卣褪捝轿逍值苤g達成了默契:沒有人透露這筆賠償金的準確數(shù)字。
盡管方案已施行,但蕭山“青年”想要的遠不止這些。
工作組再次提出方案,可以在蕭山的風景區(qū)為他們謀一份管理員的差事,月薪3000元左右,工作只是騎著自行車在景區(qū)內巡視。
“其實就是閑差,去養(yǎng)老的?!标惤栒f。
5人都拒絕了這份差事:“這不能體現(xiàn)人生價值?!标惤栒f,“希望政府能給個就業(yè)的機會,工作好點,但隔離社會這么久,不知道哪個機會可以信任?!?/p>
高不成,低不就。他們不甘心平淡,卻也無力面對更復雜的挑戰(zhàn)。
最近一段時間,陳建陽和另外三位哥們有了新方向:他們想在蕭山開個洗車廠。
在陳建陽看來,這不需要什么高科技,投資也不大,算是穩(wěn)妥的選擇,只要出點力氣。
“這樣的要求不算高吧?”他反問。
但如何選址、如何與土地擁有者議價,陳建陽希望政府能夠出面協(xié)商。
對他們來說,面對這個變化太快的世界,他們傾向于依賴政府,似乎這才能安心。
尊嚴
“要從正門進區(qū)政府參觀”
除了生活保障,陳建陽和田偉冬都將更多的目光投向了追責。
這似乎成了他們生活的一個念想。
2013年7月,被宣判無罪的第二天,在杭州市公安局蕭山區(qū)分局,負責接待的副局長向陳建陽等5人當面道歉。
但“五青年”更希望有另一種形式的道歉:蕭山案牽扯到的所有相關人員,能集中在一個公開場合和他們見面、道歉。
他們說,并不是要追究這些人的責任,只是覺得這樣的方式才能真正接受。
此前,他已經(jīng)實現(xiàn)了醞釀長久的另一個訴求:進入蕭山區(qū)政府參觀。
那是7月的一個下午,陳建陽帶著另外兩位當事人,欲進入蕭山區(qū)政府大門,值班的保安攔下了他們。
他就站在路邊,雙手揣在兜里,來回轉圈,為了能進入這座威嚴的建筑,這些剛剛離開監(jiān)獄的“青年”們在門口與保安對峙起來。
“我是正當公民了,就想進去看看,為什么不讓進?”陳建陽較真勁兒上來了,決意進去看看。
保安仍舊不讓登記,陳建陽最后只能打電話,叫來了蕭山案工作組的領導,最終如愿進入。
在進入前,他一直強調:“我要從正門進來,不走側門和小門?!?/p>
他明白,這種舉動并沒有什么實際的作用,意義的東西多。
“人家感覺很可笑,可對我們來講,覺得是必不可少的?!彼f,“這是我表達尊嚴的一種方式,我要爭取。”
■ 事件背景
1995年3月20日和8月12日
杭州蕭山農(nóng)墾一場、坎山鎮(zhèn)青風加油站附近,先后發(fā)生劫殺出租車司機命案。警方偵查認定系陳建陽、田偉冬等5青年所為。
1997年7月
陳建陽等4人一審分別被判死刑、死緩,田孝平被判無期。陳建陽等4人上訴,后改判死緩。
2011年7月
杭州警方比對指紋發(fā)現(xiàn),一盜竊前科人員“項古頂”指紋信息,與3·20案現(xiàn)場提取指紋信息一致。
2012年12月
3·20案“真兇”項生源(即“項古頂”)歸案,今年1月被批捕。項主動供述了作案經(jīng)過。
2013年1月
浙江高院對“蕭山5青年劫殺出租車司機案”立案復查。
蕭山案再審改判,浙江高院撤銷原判決,5青年兩起搶劫殺人罪不成立。此后5人申請了國家賠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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